2022 - 03 04

【Batice】從當個好學生到不想當個好孩子:一個逃避自由的精神分析案

凱文的故事

凱文在高中的時候是一個認真用功的「好學生」,他願意為自己的讀書計畫訂下目標,並努力執行、用心堅持。高中時期他吸收了台灣高中教育給人的迷思,認為上了大學人生會更為豐富、值得期待,因此他在自我認同上堅信,當一個好學生、考上一個好大學,就可以擁有理想的未來,即便那個未來模糊不清。

在高中後半段,凱文考上了台灣的頂尖大學,為了為自己的大學生活做準備,且希望自己在大學生活上能夠成為「廣交朋友的人」,因此他開始學習卡內基課程,學習社交技巧。在大一上的時候,凱文基本上還維持著好成績,但大一下時,開始有豐富的社交生活,成績漸漸變不好,甚至開始作弊。而且作弊、成績下滑並不會有任何的愧疚感,因為在自我認同的價值排序上已經與高中時期不同,當個好朋友比當個好學生更重要。在大三時還發生了一個有趣的故事,當時凱文與朋友們要一起去美國當交換學生,學校有個獎學金補助可以申請,但必須有足夠的成績;凱文自認自己有能力去申請該獎學金,但他並沒有用功去執行讀書計畫,仍忙於自己的社交生活,最終沒能達到獎學金門檻,必須跟家人拿錢才能出國交換。這件事對凱文內心產生過一次掙扎,並不是跟家人拿錢這件事讓他感到痛苦,而是認為申請獎學金是自己應該做到的事,但沒有做到所以感到痛苦;至於家人從來沒有對於他伸手拿錢這件事提出過反對意見,並且在他心中認定這筆錢不會對家人造成實質負擔,所以並不覺得愧疚。但總體來說,與朋友去美國的交換之旅是最重要的事。

在大學的後半段,凱文受朋友之邀參加了NU SKIN,並在後續還參加了其它傳直銷組織。對於凱文來說,傳直銷的參與初衷並不是為了生活賺錢,而是為了與朋友一起賺大錢。但是在傳直銷的實際操作中,他發現自己很難做到,他無法在大街上進行陌生開發、也很難進行電話銷售,甚至賣出商品後會懷疑自己到底是不是在做一件對的事,是不是真的賣給人家需要的商品。但傳直銷課程教授學員必須建立自信、不怕被拒絕的心理建構,因此凱文也擱置懷疑,不斷地依照課程所教的方法進行銷售;真實且殘酷的銷售經驗,讓他開始覺得一些原本的朋友因為他的傳直銷工作而開始疏離他,甚至開始覺得他們在背地裡批評自己。漸漸地,他開始認為朋友的關係很虛假,沒有恆常性的友誼,覺得自己要做個「不想付出太多的人」。

從大學開始,視野的寬闊、對未來的可能性增加,使凱文開始懷疑自己就讀理工科系的必要性,加上凱文生在經濟富裕的家庭中,讓他自認自己可以執行許多理想的事,而無須為了物質生活煩惱;不過當時他並不知道要做什麼,只知道自己未來不想當工程師。到了研究所時期,對自己的茫然來到最高點,一方面對於未來茫然、一方面對於原本的自我認同破滅(即當個「廣交朋友的人」)。以及研究所對於自我管理的要求,是絕對的自由且必須絕對地自主;在茫然的當下,絕對的自主反而是一種折磨,因為他不知道自己要什麼、甚至也不知道自己是什麼、該有什麼樣的自我認同。在茫然之中,凱文找到了自己想要當個遊戲Youtuber這個未來目標,因此決定提出研究所退學的申請。但申請退學這件事也讓凱文心理產生很大的掙扎,因為不管是在社會價值、家庭期待、或自我認同上,退學都是一個很大的決定。當凱文去申請退學的時候,發現並沒有想像中的困難,但他也在心裡為自己許下另一個新的自我認同,也就是「不再讓自己後悔的人」;對於凱文來說,選擇理工科系是讓自己後悔的決定,這個決定讓他受到許多自我懷疑、甚至必須面對極度痛苦的行動(如申請退學)。

但是當個「不再讓自己後悔的人」,其實並沒有讓凱文更重視每個決定,而是變成一個不輕許承諾的人;因為只要不做承諾、不做決定,就不會有後悔的問題。他也因此發展出自己的逃避哲學,認為世界上沒有什麼是絕對的,任何承諾都可能因為各種複雜因素而改變,所以不要輕易地許下承諾,既然沒有承諾就沒有一定要有什麼行動;除非被人要求、拜託,否則自己不應該主動去與別人做些什麼。這樣的哲學擴展到所有層面,不論是工作、交友、家庭等種種人際關係,他都不主動去做些什麼,不是因為怕麻煩,而是對別人有更多的接觸就可能會產生不可預期的傷害。而要強化這個哲學的最有效的論述,就是把所有人都當成與自己無必要關聯的獨立個體,因為大家都是獨立個體,所以大家都會為自己做的事情負責,而自己只要不主動接觸、自己就不需要為他人負責,不為他人負責、不與別人有關聯,是最理性的獨立個體該有的態度。而既然自己是獨立自由的,那只要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就好,不論是父親生病要去開車、表弟拜託教他們Youtuber技巧、阿姨要求假日一起吃飯,都是別人對自己的要求,自己不需要主動去想,人家有要求再去做就好。關於自己做好自己的事就好、對別人不用想太多的這個觀念,凱文知道自己這種態度與決定是有違道德的,但他並不認為有什麼不對,因為每個人都應該是獨立的,所以當被問到:「要當一個好兒子該做什麼?」的時候,他回答:「我甚至對於要不要當個好兒子都會懷疑」,因為當個好兒子就是一種與他人的承諾關係,他並不願意許下承諾。

 

逃避自由的精神分析診斷

在研究本案例的時候,筆者一開始的提問是,為什麼凱文小時候是一個能夠訂立讀書計畫、並努力堅持執行的人,後來變成一個完全沒有辦法依照計畫工作、甚至會不斷逃避計畫的人?

筆者認為,並不是凱文天生就會逃避計畫、不懂得堅持,而是生命歷程使他對於「堅持執行計畫」的信念崩解,而信念的崩解會與自我認同的改變有關。從凱文的故事可以看到,凱文歷經了三次自我認同的轉變,第一次是從「好學生」變成「廣交朋友的人」,第二次是從「廣交朋友的人」變成「不想付出太多的人」,第三次是從「不想付出太多的人」變成「不再讓自己後悔的人」。每一次的轉變都一點點一點點使「堅持執行計畫」的信念崩解掉,而每一次的崩解也都代表他在內心的一次創傷。每一道創傷都讓他捨棄了某些身而為人的可能性,進而使他的自我認同越走越窄,越來越孤立,成為單面向的個人;以凱文的例子來說,他只剩下成為「Youtuber」這個面向,去除掉了好學生、好朋友、好情人、好兒子的面向(在某些層面上來說,因為他的理性使他沒有走向負面的人格,如壞學生、壞朋友、壞情人或壞兒子)。

接下來,筆者要逐步分析「堅持執行計畫」信念崩解的過程。

在高中時期的人格構成階段,台灣教育有強大的升學社會壓力、並給予人們大學自由的形象,使高中生對大學充滿憧憬,也認為考上好大學等於人生的成功。但大學的自由風氣反而會讓人失去方向,因為人們會發現就算上了好大學,也無法確定自己要做什麼,因為社會太複雜、有許多壓力。對於凱文來說,升大學階段有兩個心理上的衝擊,打破了「好學生」的自我認同,一個是對於大學自由的期待,使他認為一個好的大學生活,必須要是善於社交的,至於當一個成績優秀的好學生反而不那麼重要;一個是理工科系的學長姊的未來出路讓他有所不滿,他並不想要當一個工程師,對於這個沒有興趣的未來他自然很難願意去死心踏地的認真。而在社交上的成就(包含玩得很開心),使他更醉心於成為一個「廣交朋友的人」,並且在對未來茫然之下,朋友關係反而成為他在大學階段最重要的核心認同。從「好學生」到「廣交朋友的人」,凱文捨棄掉了對於計畫執行時的成就感,他開始知道在茫然的未來,就算努力也不一定能夠取得好的成就;甚至他鄙視前一段自我認同,不知道高中到底在忙什麼。

 

隨著面臨即將畢業,嘗試不同的工作也成為他生活的一部分,尤其與朋友一起拚事業,更是一種兼顧兩者的好行動;一方面鞏固了朋友關係,一方面消解了對於未來的茫然,所以他做傳直銷時秉持的信念是「跟朋友們一起賺大錢」。但在此時他經歷了常見的社會性挫折,當與朋友產生經濟牽扯時,就會使純粹的玩樂關係被改變,人們會自然產生排斥感,尤其凱文所選擇的是某種程度上台灣人汙名化較高的傳直銷產業。對於一般只是為了賺錢而做傳直銷的人不同,凱文做傳直銷並不是單純為了錢,甚至很大部分有沒有賺到錢對生長在富裕家庭的他並無影響,他最重視的仍然是自我認同上的核心價值,也就是朋友關係;所以朋友關係的傷害對他產生更大的影響,進而改變自我認同。換句話說,他發現「廣交朋友的人」是一個虛假的價值,因為朋友不是那個自己做任何事然後永遠都能理解自己的人,甚至可能會在背後傷害自己。既然自己的付出可能換來傷害,那要避免傷害就是減少付出的行為,也在內心與他人拉出一段距離以避免傷害,所以要做個「不想付出太多的人」。從「廣交朋友的人」到「不想付出太多的人」,使凱文開始不願意以他人的角度來思考事情,在某種程度上這會限縮自己的想像,因為他會避開與他人的合作關係,而只思考自己就能全部完成的事務,進而在計畫規劃上缺乏全局觀。

從「不想付出太多的人」到「不再讓自己後悔的人」,是在認同走向更激進的過程,而這兩個的基礎都是根深蒂固的痛苦,當個「不想付出太多的人」是他人對自已造成傷害後的防禦機制,當個「不再讓自己後悔的人」則是自己對自己極度失望後的認知。既對他人產生疏離,也對自己產生否定,因此凱文在自我認同上走向絕對地孤立;完全孤立的人可以無視他人的期待、可以不受別人影響,只要他擺脫世俗價值觀承認自己是個負面的人(例如廢、宅、不懂事等)。但承認自己是個負面的人並不會使他心理變得更輕鬆,反而是會更加地不開心,因為絕對的孤立看起來很自由,但那是很虛無的自由感;以做Toutuber為例,在生產影片的過程中絕大多數時間是枯燥無聊的,只有影片生產完的那一刻可以有一股如釋重負的快感,但這快感很快就會消失,因為他必須為下一個Youtube影片開始枯燥的生產活動。

於此,筆者希望稍微跳開來,以傷害的角度簡單地重新分析凱文認同變遷的影響。「好學生」的傷害在於社會帶來虛假的幻想,按部就班地忙碌不如做自己想做的事,也就是相信社會不如相信自己;「廣交朋友的人」的傷害在於對恆常性的關係產生否定感,如果沒有什麼東西是恆常的,那就沒有什麼事情值得自己主動去付出;如前述,「不想付出太多的人」與「不再讓自己後悔的人」,是對於與他人以及對於自己不信任後產生的防禦機制。由此可知,每一次的認同轉變,凱文都把一些傷害留在自己身上,然後想辦法避免傷害,所以改變自我認同。但是在避免傷害的過程中,他會以為自己學會了某些教訓,所以用逃避傷害的方式來否定前一種認同,但結果卻是凱文將自己的可能性越走越窄化。當他以為自己透過避免傷害來解決問題時,其實是在逃避問題;當他以為避免傷害是要讓自己的內心更加自由的時候,其實是在逃避自由。

所謂的自由,並不是自己有對某件事「說不」的權利,而是自己有權力去理性選擇「做與不做」的權利,更重要的是,「做與不做」在自己的內心都是平等的,不會有任何的壓力、不悅或不滿。如果一個人對於某件事「說不」,是因為不想面對「說好」可能產生的壓力時,那表示「說不」與「說好」之間不是平等的關係,因為一個沒有壓力一個有壓力,而逃避壓力是人類很自然的生物本能(文化會教導人面對壓力,但那其實是非生物性的);如此一來,人類就受限於生物本能而不自由了。從凱文的例子可以看到人類逃避自由的過程。事實上,凱文每一次的認同轉變都可以朝不同方向發展,舉例來說,當他發現朋友會因為金錢關係而造成情感上的破裂、或因為做傳直銷而被朋友背後說壞話時,他可以像一般人一樣繼續做傳直銷但不要推銷給朋友、也可以就算繼續推銷給朋友但不要在意別人說什麼;換句話說,當個「廣交朋友的人」與做傳直銷可以共存,更往前面一點說,只要找對方法,當個「好學生」與當個「廣交朋友的人」也是可以共存的。但如果像凱文一樣,將前一種認同當成是錯誤的、將之否定,那未來就不會再將那種認同當成是自己可以選擇的選項,因為當它出現的時候就會回憶起不滿、痛苦,使不同選項之間變得不平等,進而限縮了自己選擇的自由。

於此,我們並不在評論制度或社會上的自由、平等與否,例如本案例中,台灣社會確實對傳直銷工作保有不公平的污名化偏見。筆者要討論的是,人們如何在自己內心中創造出選擇的平等關係,藉此超越逃避自由的心態,達到心靈上的真正自由。在人生的歷程上,人們勢必會遇到不同的挫折,許多人認為,要使挫折不再發生的方式是避免挫折的情境再次出現,但人類社會是一個極度複雜的環境,我們不可能完全控制挫折情境,也不可能真正孤立與他人無關;因此我們應該反過來思考,就算情境相同,我們在心理上如何能夠不再受到挫折。筆者認為,人類是充滿無限可能的,但是如果我們因為社會處境或者單純的喜惡而排除掉某些選項,在漫長的人生路中只會越走越窄化、一直排除其他多元的可能性。只有許多可能性都能同時平等存在的時候,人們才能是真正的自由,排除可能性只不過是在逃避自由。要保持自由的可能性,就必須正視自己的生命歷程,反思在什麼樣的事件情境下,我們排除了什麼可能性;並重新審視如何解決當時的排斥心態,重新把可能性納入自己的選項之中。

 
2022 - 03 - 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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