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明亮有一部電影《你的臉》,整部片拍了13個人的臉,總共78分鐘,身為觀眾的我,就靜靜地待在電影院的座位上看了78分鐘的人臉。很想問自己,我究竟看了什麼?這是個很簡單又很複雜的問題,簡單是因為我看了13張臉,但如果複雜一點的回答,我似乎可以回顧我看過的所有電影,他們跟《你的臉》的差別是什麼?進一步就會問電影究竟是什麼?放了一個13 個人的臉這樣也算是電影嗎?蔡明亮受訪時曾說這部片的概念是「美術館」:
也許有一種強迫症的概念,我看多久,你就要看多久,你可以不看,但是我就拍了這麼久,甚至更久,我只是決定了這個長度拿出來給你看,你不想看也沒有錯,我也沒有不對,這是我長期想要跟觀者建立的關係…
(蔡明亮,2019)[1]
《你的臉》就像逛美術館時看一幅靜態畫作一樣,你不會被敘事流推著期待下一顆鏡頭的到來,而是默默地搜索一幅畫可以看的各項細節:一張臉被歲月建構的痕跡。《你的臉》的78分鐘成了一座很獨特的美術館,它的路線是固定的,你沒有隨便移動、穿插的空間,但它也保留了一個眼睛移動的自由空間。Bordwell(1999)認為,電影的空間影像是在幫助人們建構敘事的一種提示,人們透過圖模(schemata)與經驗將這個提示構築出在敘事上關於空間的「認知地圖」;換句話說,空間也是敘事的一環,是觀眾以圖模來假設敘事發展,將故事組構、形成意義理解的一部分[2]。
從Bordwell的理論就可以理解,為什麼蔡明亮認為《你的臉》是一部無庸置疑的電影,它影像敘事的主題就是畫面空間,所以它是一部美術館。一般劇情片的空間影像通常不會作為主題,就像韓國導演奉俊昊執導的《寄生上流》就透過不同角度、場景的空間建構,把主角一家人逃回家的一場戲,充分表現底層人生活在空間底層的敘事;但這個敘事終究只是整體故事敘事的其中一環而非主題本身。《你的臉》的電影性是根本性的,因為它提供更純粹的資訊―人臉―讓人們閱讀、建構敘事,但這卻是人們從未在電影院空間中體驗過的觀影形式,是少見的圖模;但就像蔡明亮說的,他想用電影跟觀眾建立關係。
Thomas(2004)進一步指出,從空間的角度來說,觀眾在看電影的時候是「去身體化」(disembodied)的[3]。因為觀眾在劇情空間中從來就沒有身體,如果攝影機被想像成觀眾的眼睛的話,電影會想盡辦法隱藏攝影機,即使在鏡像畫面中也看不到攝影機與拍攝者;換句話說,電影排斥了觀眾。而觀眾在真實世界中也是沒有身體的,因為在觀影過程中,電影會盡可能將觀眾的注意力引導進電影劇情中,而忽略身處的空間,例如在十分投入的狀況下人們甚至無法注意到隔壁座位的人正在吃爆米花。Thomas以「去身體化」的概念指出,人們在觀影空間上,處在敘事世界以及真實世界的交界處,也就是「銀幕」。
《你的臉》作為一部美術館,讓我們深刻地思考電影是什麼的問題。從上面的討論可以知道,電影必須要在觀眾觀看中才具有意義,唯有觀眾透過圖模才能建構出電影敘事;觀眾與電影之間的關係也不只是電影敘事與建構理解的關係,它還是觀眾所處的空間與電影敘事空間之間的關係。這也就是蔡明亮在映後座談時說到的,他想要主張一種全新的電影觀看,由導演決定他作品應該要怎麼被觀看,他的作品不再出版DVD只在電影院放映、《臉》只在羅浮宮放映[4];對於蔡明亮來說,多少人看過他的作品不重要,重要的是,人們總體的觀影體驗,這種觀影體驗是深刻連結了電影空間以及觀影空間的,也代表著導演與觀眾更緊密的關係。這電影觀看的新概念他稱之為:「作者式觀看」。
[1] 孫松榮採訪,王儀君、王曉玟撰文,《如何凝視一張臉──專訪《你的臉》導演蔡明亮》。資料來源:報導者「第55屆金馬獎系列報導」,2019.5.17。https://www.twreporter.org/a/director-tsai-ming-liang-your-face
[2] Bordwell, David著、李顯立等譯,1999(1985),《電影敘事―劇情片中的敘述活動》。台北:遠流出版。
[3] Thomas, Deborah著,李達義、曹玉玲譯,2004(2001),《解讀好萊塢―電影的空間與意義》。台北:書林出版。
[4] 蔡明亮導演指出,電影院線的概念應該要更多元,電影作為一種藝術應該要在美術館放映,他稱之為「美術館院線」。並建議美術館應該延長開放時間,像電影院一樣,讓大家晚上也可以去看藝術品或電影。(2019.05.25,台北華山光點《你的臉》映後座談)